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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 寒露(一)

第四十九章 寒露(一) (第1/2页)

时隔数年,陈家的女子私塾已不复昔日热闹,授课之人变成了卜老夫人的二儿媳妇,贞仪经过时隔窗悄望,只见五六个面孔稚嫩青涩的女孩子正学琴拨弦。
  
  年事已高的卜老夫人在去年秋时生了场急病之后便一直卧床,情况时好时坏。
  
  贞仪早在信中得知此事,一直十分挂念老师。
  
  王家人万里远游,是为家中出路前程而虑,却也不乏真心人情,董老太太选择将吉林作为此次远游的终点,更多的便是出于对此地人情的羁绊惦念。
  
  而在外奔波的这两年,橘子最大的心得正是在当下这个世道里,相隔千里的人想要见上一面,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,奢侈程度甚至要远超它每天吃一百根小鱼干。
  
  同故人相见一般奢侈的还有流逝的岁月时光。
  
  从第一回见到卜老夫人时,橘子便知道她是一位有年纪的老人了,但老和老终究还是不同的,昔日橘子眼中那位面孔冷肃“夹生”的老人,如今也仍似一粒“夹生”的饭粒,却是因病而发了霉的,那一头稀疏斑驳的发正如青白蓬软的霉丝。
  
  见到这样苍老病态的老师,贞仪强忍着泪意行了礼:“老师,学生回来看您了。”
  
  看着眼前的学生,卜老夫人轻点头:“长途劳顿,随你大母一同坐下说话吧。”
  
  说着,抬手示意让行礼问候的王锡琛也一并坐下。
  
  卜老夫人性子冷肃要强,不喜病相外露,也不习惯被人打搅或同情,寻常时有人登门看望,往往她只是体面地应付几句,便将人请去前厅由小辈们看茶招待了。
  
  今日卜老夫人却少见地留了董老太太和贞仪在房中,说了很久的话,也主动问起她们这几年来的经历。
  
  贞仪留意到,虽在病中,老师床头的小几上仍摆放着不少书册诗集,另有一副铜框镶水晶片的眼镜。眼镜是苏州产的,做工算得上精细,只是镜片已老旧磨损了。
  
  见贞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几上,卜老夫人便问起贞仪的诗词:“你写给宛玉的那几首唱和诗,她皆拿来与我瞧了,都很不错……这两年来走过天南海北,可也有一些得意之作?”
  
  贞仪虽已“毕业”了,却仍立即生出了被老师点名考问功课的紧张之感,就连坐姿都更端正了。
  
  贞仪来不及多作谦虚,董老太太已笑着交待桃儿去取车内贞仪的诗稿,让卜老夫人过目指点。
  
  贞仪这下更忐忑了,她那些诗词大多是随兴而发,有些便不那么“循规蹈矩”,自得其乐是一回事,交给一向严肃的闺塾老师当着家人的面过目点评却又是另一回事。
  
  却未想到,卜老夫人一篇篇看罢,除了些许探讨指点,其余大多竟皆是赞许,也并未曾特意拎出贞仪诗中的那些放任不羁之言来批评诘问。
  
  贞仪受宠若惊之余,在心底偷偷舒了口气。
  
  卜老夫人戴着眼镜,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诗稿,未急着递还给贞仪,而是问:“如今可还在钻研算学?”
  
  贞仪认真乖从地点头:“得闲时便胡乱学一学。”
  
  王锡琛从旁笑着接过话:“……却不止是算学,待天文也格外上心,那满天星宿我望之杂乱如麻,却没有她分辨不出的。这一路来,又要观测物候气象与山川地貌,单是写下的稿纸便装了足足数箱……非但如此,现如今就连与我辩证起医理来,竟也头头是道了。”
  
  听着这些,一向神态冷清的卜老夫人也不禁讶然。
  
  橘子也很惊讶,惊讶的是王锡琛竟会当众这样夸赞贞仪,橘子认识王锡琛这样多年,这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肯定女儿,甚至有点家长炫耀孩子学习成绩的味道。
  
  诚然,像贞仪这样拿得出手的孩子,很是应该四处炫耀的——橘子有些欣慰地眯起眼睛,不错,锡琛一把年纪总算有点正常家长的样子了。
  
  令猫心甚慰的王锡琛此番心态的变化缘故,却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明白。
  
  或是因多年来的奔走,总有女儿跟随在侧,这样少见的相处模式打破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父女隔阂,让他和女儿之间远比寻常父女更加亲近熟悉;
  
  又或是因女儿的亲事已经落定,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,他难免不舍;
  
  又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,女儿定下的不止是亲事,还有一个女子的人生走向,在这既定的走向面前,同为文人,他终于也生出一点悲哀缺憾,甚至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为父者的愧对。
  
 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,王锡琛日渐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女儿身上那份天分的忽视与回避,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胆怯和吝啬。
  
  他胆怯到从不敢正视女儿的过人之处,吝啬到从不曾给予过女儿认可和夸赞。
  
  或许是无用的弥补,也或许是为了消减内心的惭愧,王锡琛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全方面地肯定贞仪的天分和努力。
  
  只是大约自己也不太习惯如此不谦虚的说话方式,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:“多亏您先前费心教导……”
  
  卜老夫人望着贞仪,慢慢摇头:“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,她该有更博学的好老师才对。”
  
  这世上从来不缺博学的好老师,只是他们往往无法成为女子的好老师。
  
  卜老夫人垂眼之际,挑出了几页诗稿,让贞仪帮她抄写下来,以便之后可以随时拿出来读一读。
  
  贞仪几分惶恐地铺纸执笔蘸墨,橘子便跳上小几,担起镇纸的职责。
  
  橘子拿一只爪子替贞仪压着纸张一角,抬起头时,正对上卜老夫人苍老的眼睛,那双眼睛因病而显出浑浊,却叫橘子头一回得以透过这时代的浊浊尘雾,看到了这位老师以往不曾对学生表露出的喜爱欣赏。
  
  橘子未曾看懂的,还有这份喜爱背后的惋惜与担忧。
  
  在场者之中,若说此时的王锡琛很能对这份惋惜感同身受,那么董老太太则是最能读懂这份担忧的人。
  
  卜老夫人挑选的几篇诗词无不豪迈放纵,指向贞仪内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。
  
  贞仪收笔后,将抄好的诗词递与老师,四目相接时,师生间的交互感应已不必多言,贞仪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红,她此刻无比确信,她的老师是喜欢“她”并懂得“她”的——人活在世,能得老师认可喜爱,这何其有幸?
  
  自觉幸运的贞仪也终于敢与印象中严肃疏离的老师多了几分亲近,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,与老师谈诗词,说见闻,分享经历,很是开怀尽兴,也很是话痨碎嘴。
  
  只可惜陈凝田不在家中,只给贞仪留了封信。
  
  约是半月前,陈凝田随母亲和兄长去了山东外祖家中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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